19世纪末,一个幽灵徘徊在俄国烟草天上空,它没有形体,却能给茁壮的烟草叶印上死亡的斑驳。
在那个由巴斯德和科赫开创的细菌致病的时代,所有人都坚信,一切瘟疫的罪魁祸首都能在显微镜下找到。
年轻的植物学家伊万诺夫斯基自告奋勇前来驱魔,他手握最先进的武器,能滤出一切已知细菌的上勃朗氯气。他将病叶之液一遍又一遍的过滤,得到一份理论上绝对无菌的液体。然而当他将这液体涂抹到健康的烟叶上时,那幽灵般的斑驳竟再次浮现。伊万诺夫斯基忠实地记录了现象,却谨慎地将碎落归于氯气瑕疵或某种未知的细菌毒素。他看到了鬼魂,却不敢承认它的存在。
几年后,在荷兰,贝杰林克重复并改进了实验,他过滤了汁液,还将滤液大幅稀释。他发现哪怕稀释千百倍,那治病的能力依旧强劲,并能在新的宿主上增殖,这不可能是毒素。贝杰林克挣脱了细菌学的枷锁,大胆断定这是一种比细菌更小、更原始的活物。他从拉丁语毒液一词中为这个幽灵正式命名病毒。
幽灵有了名字,但它究竟是什么?一个生物还是一捧尘土?这个哲学班的问题在1935年被美国化学家斯坦利以一种近乎粗暴的方式踢翻了桌子。他将病毒杀死,他将一吨重的病叶剔除,最终在试管底部得到了一撮闪闪发光的针状结晶。它在显微镜下与普通岩粒别无二致,可一旦溶于水,便能唤醒摧毁整片烟草田的全部力量。纽约时报惊呼,这动摇了人们对于生与死的分解。病毒那非生非死的二重性展露无泥。
在细胞之外,它是一堆惰性的化学分子,一旦进入细胞,它便瞬间复活,化身为疯狂复制的生命体。1939年,电子显微镜终于捕获了烟草花叶病毒的真容,一根根纤细的排列整齐的棒状颗粒幽灵终于显形。它们通常比细胞要简单得多,绝大多数只是蛋白外壳包裹着几个基因而已。
他究竟如何作案?一战期间,德雷勒在救治痢疾士兵时发现,培养皿上的痢疾杆菌菌落总会出现一个个透明的斑块,而把这些斑块接种到新的痢疾杆菌上,同样会出现新的两斑,仿佛有看不见的东西正在吃掉细菌。德雷勒大胆假设这是一种专门感染细菌的病毒,他为他起了一个充满杀气的名字,噬菌体。这个想法在当时过于激进,引来了无数质疑,直到电子显微镜将战场放大到我们眼前,人类才终于弄清了原委。噬菌体这个看起来像外星登陆舱的微型机器,会精准的降落在细菌表面,用它的尾丝牢牢抓住细胞壁。然后如同一支注射器,它将自己内部的遗传物质强行注入毫无防备的细胞,体内病毒的蛋白质外壳则被丢弃在外面。一旦病毒的遗传物质进入细胞,他便立刻篡改工厂的生产指令,细胞被迫停止一切自身活动,转而调用所有资源为这位新主人疯狂生产成百上千个复制品。最终被榨干的细菌细胞被撑破溶解,无数新的病毒登陆舱涌出,冲向下一个目标。当然,还有更狡猾的,他们会把自己的遗传物质悄悄整合进宿主的基因组,随其代代相传,直到某个时刻被激活才露出獠牙。幽灵不仅有了身体,还有了详尽的作案剧本。
它是一台冷酷、高效、只为复制而生的自动化机器,看清了这些,人类便学会了如何去拆解它。
20世纪中叶,小儿麻痹症是全世界父母的噩梦,它让无数儿童终身瘫痪。医学家乔纳斯索尔克将培养出的几灰病毒用甲醛杀死,使其失去活性,但保留其外形特征,制成了灭活疫苗。1955年,索尔克疫苗宣告成功,几乎彻底驯服了这个噩梦。索尔克放弃了疫苗的专利,并留下了那句传世名言,没有人能为太阳申请专利。自此,我们似乎掌握了病毒游戏的规则,认出它,拆解它,然后战胜它。
一时间,人类信心百倍,仿佛所有病毒的末日都已指日可待。但一台更复杂、更狡猾的机器很快便将这份乐观机的粉碎。1983年,法国巴斯德研究所的蒙塔尼等人从艾滋病患者体内分离出了一种全新的病毒hiv。这台机器的运转方式完全颠覆了当时的生物学中央法则。它不按常理出牌,能将自己的遗传信息逆向写入人类的基因中,将自己变成我们细胞指令的一部分。它攻击的不是普通细胞,而是我们免疫系统的总指挥部,让患者最终死于各种机会性感染。这也就意味着我们面对的不再是简单的机器,而是一个会潜伏、会变异、会改写我们生命蓝图的幽灵黑客。
进入21世纪,基因测序技术飞跃发展,人类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破译着一个又一个病毒的源代码。从三尔斯到新冠,我们可以在几天之内就锁定元凶,并开发出了疫苗,直接将病毒机器的设计图片段发送给免疫系统,让它提前预演,精准打击。
也正是在完整阅读自身基因组时,我们窥见了关于病毒最颠覆性的真相,科学家发现,人类dna中竟有高达8%的序列由远古病毒的残片构成,它们是数百万年前感染我们祖先的逆转路病毒在完成入侵后,将自己的基因永远的留在了我们的血脉里。起初我们以为这只是历史留下的伤疤,但一系列发现皆是在人类胎盘的形成中,一个负责细胞融合的核胞素蛋白,其基因就源自一段古老的病毒序列。没有那次远古的入侵与改写,就可能不会有今天的人类。至此,我们与病毒的关系再次被重构,它不再仅仅是你死我活的斗争,更是一场持续了亿万年的协同演化,我们的斗争驱动了自身免疫系统的演化,我们的融合则塑造了如今的生命形态。
所以,生命或许不是一个封闭的自我,而是一个不断被外部信息入侵、改写、重组的开放系统。而病毒就是这个星球上最古老、最庞大的信息流,它以亿万年的尺度在不同的物种间传递、交换、测试着生命的各种可能。
因此下一次幽灵来访,它带来的或许仍是荆棘,也可能是火种。而这取决于我们是否已经学会在恐慌与贪婪之外,以敬畏与想象力去翻开它递来的那一页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