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互联网时代，养孩子有多难？原生家庭该背锅吗？

1 讲座背景与问题提出

非常高兴今天能来做这样一场讲座，感谢海淀区妇女联合会的邀请。我与妇联的合作似乎特别多，如果大家了解我的身份背景，就会知道我最早是从事社会性别研究出身的。同时，也非常感谢新东方的邀请，我们之间已有多年的合作，家庭教育也是我近年来持续关注和研究的方向。

从我的背景来看，我是社会学出身的。许多家庭教育专家的背景可能偏向心理学，而我则更侧重于社会学。当然，近年来我也在公共领域做了不少讲座。我个人非常喜欢社会学，因为社会学有一个特点，它讲究规律性。

2014年，我成立了一个公益机构，叫做“上海家庭时光社区服务中心”。为什么要创办这样的中心？

因为在社会学领域，早在20世纪90年代就提出了一个概念，叫做“密集母职”。也就是说，一种以孩子为中心的育儿文化认为，最长情的爱就是陪伴，妈妈要尽可能把资源和精力倾注在孩子身上，与孩子荣辱与共。但在这种育儿文化主导下，被照顾者——孩子——很容易出现各种心理问题，这在美国的上世纪90年代就已被观察到。而作为照顾者的母亲，大多数情况下也会经历自我的被剥夺。

因此，早在2014年，我就敏锐地察觉到中国“密集母职”的抬头趋势，并对此感到担忧，担心它会逐渐成为中国育儿的主流方式。于是我开始推动“上海家庭时光”项目，希望能对这一趋势产生积极影响。其实从2008年起，我们和新东方就开始做相关工作，但遗憾的是，似乎依然无法阻挡这个潮流的发展。时至今日，已经过去十多年了，不知大家有没有注意到，“密集母职”确实正逐渐成为我们的主流育儿观。

与二十年前相比，如今的父母是更努力、更辛苦，还是更懈怠了？他们是在孩子身上投入了更多精力，还是更少了？答案显然是前者。但与此同时，我们的孩子是否成长得更健康、拥有更多自由和更好的选择了呢？现实似乎恰恰相反，他们面临的问题反而更多了。

我们这几年在研究中看到的各种数据，令人触目惊心。所以我真心感到欣慰，今天有这么多老朋友和新朋友齐聚一堂来探讨“家庭教育”这一重要议题。因为社会学讲的是规律：如果我们没有能力去改变这些规律性的趋势，那么由此产生的问题就会不断地出现，甚至加剧。

如今的育儿文化不仅影响家庭教育，也影响着整个教育体系。我们所处的时代正在经历数字化、AI化的转型。我们的孩子，被称为“Z世代”，一出生就已经置身于互联网世界。正因如此，我特别希望今天能从这个角度出发，和大家共同探讨：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我们的教育，尤其是家庭教育，该如何走下去？

2 互联网时代案例分析

在开头，我想借一部英剧引入今天的主题。不知道在座有多少朋友看过《混沌少年时》。我真的非常推荐这部剧。虽然它是一部英国作品，但我刚刚还在和杨指导老师讨论，我也很希望能找到一部类似题材的中国作品，不过目前似乎很难找到这样深入探讨互联网议题的剧集。

这部剧《混沌少年时》——允许我稍微剧透一下——讲述的是一个13岁的小男孩的故事。你一眼看过去，这个男孩非常瘦小、脆弱，但他却杀害了，也可能是杀害了——具体要大家去看剧才知道——一位女同学。整部剧的核心就是围绕着这个男孩为何杀人展开。警察不理解，老师不理解，心理咨询师也不理解，尤其是他的父亲，更加无法理解。

我觉得这部剧最精彩的一点在于，它打破了我们传统中“原生家庭有问题，所以孩子出问题”的叙事套路。这个孩子的父亲是一个非常好的爸爸。他自己成长于一个充满家庭暴力的环境中，但在成为父亲之后，他坚决拒绝将暴力延续。他从未打过孩子，与妻子感情深厚，家庭氛围良好。剧中通过很多细节展现了他们用心营造出的家庭环境。他们还有一个优秀的女儿，成绩优异，品行良好。这个爸爸也非常尊重孩子的独立性。

所以，当剧集一开始的清晨，警察突然闯入家中逮捕这个男孩时，他的爸爸完全无法相信，坚称“我的孩子不可能杀人”。小男孩当时吓得当场尿裤子。作为观众的我，也坦率地说，当时坚信剧情一定会反转，这样的孩子是不可能杀人的。

但随着剧情的推进，当父亲最终看到了那段监控视频，他再也无法说出“我的孩子没有杀人”这句话了。

这部剧中有两个话题特别值得深思。第一个是：这个孩子为什么会杀人？这与我们今天所处的互联网时代密切相关。第二个是：这个父亲的反思。他在剧中反复说：“我真的觉得我已经尽了全力去做一个好父亲了。我努力工作，为孩子提供良好的环境。他也看起来没有惹什么事，每天放学回家就回自己的房间，我也尊重他的独立空间。他怎么会变成这样？”这个父亲始终无法理解。

我先生看这部剧时非常唏嘘，他觉得自己就像那个爸爸。他感到非常恐慌：我们今天已经尽全力做好父母的角色了，为什么孩子仍然会出问题？这部剧所揭示的，是互联网时代对孩子影响之深，远超我们的想象。

随着剧情推进，一开始警察也无法理解，这个男孩为什么要杀害那个女孩。因为从他们在互联网上的互动来看，两人关系频繁，看起来似乎关系不错，怎么会突然出了问题？直到警察的儿子告诉他：“你看，他们在网上使用了很多我们成年人根本无法理解的符号。”这些符号在年轻人之间却有着明确的含义。当然，这些符号是英国语境下的，而目前在中国的主流媒体中，我们还没有形成类似的符号体系。

随着剧情进一步展开，我们发现网络中存在一些极端思想，特别是所谓的“有毒的男性气质”。比如，如果一个男孩没有女朋友，他们称其为“非自愿单身”（有一个专门的术语）。这种“非自愿单身”并不是指他希望脱单、积极追求爱情，而是认为全世界都亏欠了他，因此内心充满怨气，需要发泄。

在剧中，那个女孩表面上与男孩互动，实际上是在讥讽他是“非自愿单身者”。而这个小男孩，因为曾看到女孩的裸照被曝光，误以为她处于脆弱的状态，便以为自己能趁虚而入，认为对方会接受他。没想到却遭到了嘲笑。于是他心生愤怒，实施了杀害的计划。但那把刀不是他自己准备的，是和另外两个男孩一起时，有人把刀递给了他。

可想而知，一个13岁的男孩，在同伴的怂恿与网络思想的影响下，一时冲动，为了“找回男性尊严”，竟做出了如此极端的行为。这对两个家庭来说，都是巨大的悲剧。而剧中所呈现的困境，不仅是杰米的父亲所面临的，其实也是今天我们每一个家长共同面对的问题。

在座的各位，你真的了解你的孩子在互联网上都在做些什么吗？他们在聊什么？玩什么游戏？接触了哪些人？我们往往一无所知。

我和我儿子沟通时，也常常感到困惑。有时我批评他说“你这件事做得不好”，他会反应说：“我的、我的、我的。”我当时很不理解，为什么不直接承认错误？“我的”是什么意思？他解释说：“妈，我们在玩游戏的时候，如果谁操作失误，就立刻说‘我的’，意思是‘我错了’，这是游戏圈里的表达方式。”我这才理解。

他还常常说：“伟大无需多言。”我觉得他语言夸张，他却告诉我这句话来自他玩的游戏。他们现在有一整套语言体系和思维模式，很多都深受互联网影响。

我们在社会学研究中反复通过数据发现，虽然家庭对孩子成长至关重要，但它并不是决定性因素。更关键的，是孩子所处的整体生活环境，包括学校，尤其是当前的互联网环境。

因此你会发现，如今孩子所面临的人生脚本，其实比我们当年复杂、艰难得多。很多人可能会说：现在的孩子吃得好、穿得好，还有什么不满足的？你就该好好学习，不是吗？

其实今天的孩子，从一出生开始，他们所面临的人生脚本就比我们当年艰难得多。我们过去的人生目标很简单，就是吃饱穿暖，活下去、活得好就可以了。只要比别人家过得好，就算成功了。而现在的年轻人，活下去早已不是问题，因为中国已经进入小康社会。他们追求的是活得有意思、有意义，渴望得到他人的认同。而“获得认同”在马斯洛需求理论中，属于较高层次的需求。因此，他们的人生剧本从一开始就注定更为艰难。更不用说，在成长过程中还要面对各种复杂的影响。

八层模型 · 需求层级逐层拆解表格：

阅读提示

• 层级递进性：经典观点认为低层次基本满足后，高层动机才会显化；但后期研究表明层级可交错或倒退，取决于个体处境与文化差异。

• 6️⃣审美 & 5️⃣认知：为马斯洛 1960s 以后提出的补充层级，强调“求知”与“对美的需求”在现代社会的重要性。

• 8️⃣自我超越：1969 年以后加入，体现马斯洛后期对人类精神层面的关注——不仅“成就自己”，更“成就众生”。

正因如此，我一直强调，今天教育面临的问题，绝不只是教育本身的问题，而是整个社会的问题。家庭教育所面临的诸多困境，也并非是因为父母哪里做得不好，而是整个时代所带来的挑战。

但为什么我还是反复强调，家长必须重视这个问题、扛起这份责任？因为除了我们家长之外，你想一想，青少年还能依靠谁？他们可以依赖学校，但我们也知道，学校的教育本质上是集体化的，它不可能给予每一个孩子足够的个别关注。家庭教育与学校教育不同，我们不能指望老师承担起所有育儿责任。因此，家长就是孩子成长中最后的那道底线。

然而问题在于，我们现在也发现，家长与孩子之间的互动质量正在下降，这也与网络环境密切相关。很多时候，我们回到家也习惯性地刷手机、看短视频，不再像过去那样与孩子有充分的交流。国外的一些研究也指出，“Parenting”（亲职行为）正受到各种因素的影响，家长与孩子之间真正有效的互动时间正在减少。当然，相对而言，中国的家长在努力程度上可能要比西方家长更高一些。

但我们也受限于所处的时代。我们太过在意孩子的学业成绩，总是把我们曾经认为“人生该走的路径”投射到孩子身上，觉得他们也理应走同样的路。然而，社会变得更富裕以后，正如我刚刚所说，孩子的眼界早已不同，他们面临的是完全不同的人生挑战和意义追寻。

今天，很多父母仍然认为，孩子就该努力学习，考上一所好大学，然后找到一份好工作。但这样的认知模式，在当代孩子的世界里，已经越来越难以被认可与接受。

3 后喻时代理论

这就涉及到我过去在新东方讲座中经常提到的一个概念——“后喻时代”的来临。我们所处的AI时代、数字时代，其实正是“后喻时代”。什么是“后喻时代”呢？用乔治·赫伯特·米德的说法，我们曾经身处“前喻社会”，也就是农业社会。在那个年代，老一辈的经验非常有用，因此他们拥有权威性。比如老农民说：“明天会下雨”、“耕地该怎么耕”，我们都会深信不疑，因为他们的经验就是最可靠的知识来源。

但在今天，我们常常会觉得老一辈的经验已经过时了。在座的各位，你们还会听从父母的建议吗？你们会觉得父母当年的育儿方式非常有道理吗？恐怕大多数人都不会这么认为，对吧？

中间阶段，我们曾经经历过一个“并喻时代”，也就是工业化时代——在那个时期，我们更多是向同辈学习、相互借鉴。但现在，无论是中国还是全世界，都正迅速迈入一个“后喻时代”。什么意思呢？就是你会发现，年轻人不仅代表了未来发展的方向，甚至他们的理念也常常被视为正确的。

我自己在做追星研究的时候就有深刻体会。我曾经和我女儿聊这个话题，她告诉我：“你现在这样喜欢一个明星，却不愿为他付出，你是‘白嫖粉’，这样不对。你如果真喜欢，就要投入、要投票。”我当时觉得年轻人简直是被消费主义洗脑了。但我女儿说：“你试试看。”

当时我喜欢一个韩国明星，试着给他投了票。等到他真的当选的那一刻，我发现自己竟然无比开心，那种喜悦是发自内心的。

那还是2015年的事情。十年过去了，我们可以看到，如今的追星文化、流量经济，已经不再是小圈子的现象，而是演变为整个社会经济结构的一部分，甚至渗透进了我们的技术行业。这就是“后喻时代”带来的挑战。

南京大学的周小红老师也指出，这不仅仅是技术上的变迁，更是文化力量对多个领域的“反哺”。也就是说，我们这一代父母想要天然拥有教育权威，变得越来越困难了。很多时候，恰恰是年轻人更“看得准”。

回顾过去，我们总说教育最重要的功能是“传道、授业、解惑”，对吧？但现在的问题是：我们还能传什么“道”？

比如，我们讲“勤俭节约”。这条价值观在消费主义社会之前确实非常合理——买一件衣服主要考虑功能，保暖、耐穿，自然就该勤俭节约。但是一旦进入消费主义社会，消费的本质变了，它成了一种“符号消费”。我们买衣服，不是为了实用，而是为了表达个性、展现品味，甚至追求“联名款”。

从“意义”层面来看，“勤俭节约”这样的道理在当下的文化语境里已失去了基础。从社会学角度说，消费主义解构了“勤俭节约”赖以存在的社会土壤。那么今天你还想“传道”，到底有哪些大道理，是孩子们还能听得进去的？

再说“授业”。现在很多研究数据显示，到2030年，约60%的工作都会经历根本性变革。比如，我最近看到一项研究，ChatGPT在美国医师执照考试中，只用10秒钟就能答题并取得60分。而人类要获得这个执照，往往需要十年苦读。甚至有时我们把病例发上去，AI的回答还挺靠谱的。

这意味着，我们的行业正在变化，传统的“授业”模式也在发生动摇。

那么“解惑”呢？我们又能解答孩子什么样的困惑？他们在互联网上遭遇的社交压力，就像我们之前提到的《混沌少年时》中Jimmy所经历的那样，是我们无法想象的。

比如“非自愿单身者”这个概念，对于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来说，单身不是很正常吗？我们甚至还担心他们早恋，对吧？我们完全没有意识到，在今天这个时代，社交关系对孩子意味着什么。

当孩子面对这些困境时，我们常常只会说：“别想太多，好好学习。”但这能解他们的惑吗？不能。我们所说的“解惑”，在孩子的真实困境面前，显得如此无力。

所以，在这个互联网时代，在“后喻时代”，我们会发现，AI带来的挑战不仅仅是针对家庭教育，而是对整个教育体系本身的深刻质疑。AI时代的挑战，并不只是孩子在社交中遇到什么障碍，更重要的是，它首先挑战的是家长。因为从“后喻时代”的角度来看，家长的许多认知早已过时。而当这些认知过时之后，我们在教育中就会陷入各种困境。

4 权威性与教育困境

在座的各位朋友中，有些是一直信任我的，来听讲座时会特别认真，因为你们心中赋予我一定的权威性。但也有些朋友是第一次接触我，对这个“女老师”是谁一无所知，于是抱着“先听听看”的态度：讲得好就多听点，不好就继续刷手机。我以前专门做过这类观察：粉丝听我的讲座，和非粉丝听讲座的状态完全不同，收获也有巨大差别。其背后的关键是什么？是“权威性”。

你越相信我，你就越认真听讲、越愿意接受我讲的内容；如果你对我没有基本信任，自然就不会想认真听下去。在“后喻时代”，如果老师和家长都不具备天然的权威性，我们又凭什么让孩子认真倾听我们想要传递的道理呢？更何况，今天的孩子追求的是“有意义、有意思的人生”，他们高度强调“自我”和“主体性”，那这种自我意识如何与“权威”共处？

甚至在日常生活中，我们大人之间也常常在相互削弱彼此的权威：

妈妈对孩子说：“别听你爸的，你爸是猪队友，什么都不懂。”
爸爸对孩子说：“别听你妈的，你妈就是头发长见识短。”
我们大人之间彼此拆台，彼此贬低。

在我做家校互动研究的过程中，也听到很多父母对孩子说：“你们老师连自己都没孩子，他懂什么教育？”而老师在家长会上又会说：“这些家长根本没教育理念，太落后。”如此一来，我们大人之间已经把彼此的权威互相瓦解殆尽。那我们的青少年，还怎么可能愿意认真听我们说话？他们又怎么可能真正准备好去接纳我们的教育理念？所以今天的“教”，变得格外艰难。

第二个问题是：我们父母常常会为孩子设定一条“理想路线”，比如“好好学习，考上大学，找份好工作”等等，对吧？可现实中你会发现，很多真正“成功”的人，走的根本不是这条路线。看看抖音上排名前十的网红，很多人只是初中学历。我这样的博士在抖音上根本干不过他们，因为他们的市场大得多。这说明我们父母所设定的“标准路线”，和孩子所面临的多元化发展现实之间，存在严重的错位与冲突。

第三点是，孩子们的学习途径正变得前所未有的多元。我女儿是学霸，我儿子是学渣，但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都喜欢在网络上学习新东西。女儿告诉我，网络上有丰富的学习资源体系，她自己很多早期的知识积累都是靠网络完成的。

有一次她看到弟弟成绩太差，非常生气，就给他甩来几门免费的网课，说：“你把这几门课给我上完。”我们家有“血脉压制”，弟弟特别听姐姐的话，于是真的把这些课学完了。这些学习资源来自哪里？网络。

最近，我那个原本“学渣”的儿子忽然对学习产生了兴趣，可能是上了高中以后。他跟我分享了一些心得：“妈，要学计算机，最好找印度人讲的视频，特别清楚；学数学，就找中国人做的视频；可汗学院在理科学习上很好用，但文科就不行，要换个平台。”

你会发现，他们的学习路径是如此多样化，完全不同于我脑子里那种“找个老师补课”的传统模式。这种学习方式和资源获取逻辑，正在深刻改变我们对“学习”的理解。

那么，我们能不能把互联网完全禁掉呢？刚才我们也提到，在互联网上，孩子到底在学什么，我们很难掌握。于是有人会想，干脆不给孩子手机，不让他们接触网络，把网络彻底禁掉，这样是不是就清净了？

但问题是，这一代人的社交方式主要依靠什么？是手机，是社交媒体。甚至他们许多自学能力的建立也依赖于网络。我们真的有可能把网络彻底隔离吗？如果把网络禁掉，他们如何实现这种能力的转型和成长？这是我们面前无法回避的困境。

试想，如果你的孩子到了13、14岁还没有自己的手机，没有微信，他要如何与同学建立社交关系？如今的学校教育，除了课堂上课，课下交流的时间本来就很有限，很多沟通都依赖手机完成。所以这些现实问题就摆在我们面前。

5 AI时代关键能力

进入AI时代，为什么我们强调教育必须“转型”？很多研究指出，要培养一些关键能力，比如“批判性思维”。我非常认同这一点。因此我很早就为我女儿、儿子开设过“批判性思维”的课程，比如教他们如何区分事实与观点、掌握“五行思维”、学会提出问题、识别前提假设、梳理逻辑链条、界定关键概念等等。我始终认为，提问的能力至关重要。

尤其在AI时代，你问出什么问题，AI就会给出相应的回答，问题的质量决定了反馈的质量。

其次是“自学能力”。在知识迭代如此迅速的今天，孩子的自学能力比课堂学习更重要。因为无论是家长还是老师，他们的知识体系在某种程度上都已经滞后了。

再者，是“共情能力”。无论科技如何发展，作为人类，与他人建立情感连接的能力依然是基本的、生存性的能力。

第四个非常关键的能力，是“个体的独特性”。在当下这个时代，一个人如果缺乏独特性，是很难脱颖而出的。你看看现在那些真正成功的人，无论是在任何领域，他们身上都有鲜明的个性和差异化的标签。

就拿我研究的“追星文化”来说，很多人以为小孩子追星都是追那种“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人，其实不是。他们的偏好非常细腻，有明确的区分。为什么喜欢A而不喜欢B？是有清晰判断的，这背后体现的是独特性的识别和追求。

也有人常常问我：“沈老师，为什么孩子们不追科学家？不追那些真正杰出的伟大人物？”这是因为追星的逻辑也发生了转变。过去的追星，是一种仰望、崇拜；现在，更多是一种“呵护”和“托举”。很多年轻人自称“妈妈粉”，正因为偶像越脆弱，他们越想要投入关心，这种心理机制和过往完全不同。

在这种文化背景下，“独特性”显得尤为重要。

但我们也要问：在AI时代，仅仅拥有这四种能力就足够了吗？坦率地说，我打一个问号。

作为父母，我并不确定，到底应该培养孩子哪方面的能力，才能让他在未来立于不败之地。直到今天，我们也没有一个确切的答案。学术界提出了很多方向，而上述四项能力是目前相对被广泛认可的。

但是否还有其他更重要的能力？比如说编程。现在很多人强调编程能力的重要性，但你会发现，AI的编程能力已经非常强大，很多初级编程技能很快就会过时。所以我们又陷入了新的迷茫之中：到底该教孩子什么，才是真正有用的？

那么，我们到底要培养一个什么样的孩子？家庭教育到底应该如何守住“底线”？我们到底该做什么？这正是当今家庭教育最为困难的地方。

因为我们大多数的决策都是基于眼前的现实——只要把“现在”处理好就可以了，对不对？但唯独教育是面向“他人的未来”的。问题在于：我们既不知道未来是什么样，也不知道孩子将会成为怎样的人。

6 家庭教育规律

家庭教育的一个麻烦之处在于：它的后果往往是延后爆发的，不是即时反馈的。社会学研究指出，青春期并不等同于“叛逆期”，孩子可能情绪波动大一些，但不一定非要与父母对着干。真正的问题在于：当社会发展越快、两代人之间的代沟越大，上一代越试图控制下一代时，青春期的“叛逆”才会被放大。

我从2002年开始研究家庭社会学，自2014年起进入家庭教育的实践领域，已经跟踪了10年、上千个家庭。很坦率地讲，今天青春期出现的绝大多数家庭教育问题，其实并不是孩子“突然变坏”了。很多家长会说：“孩子以前挺好的，突然交了一个什么朋友，突然变了”；“遇到一个老师之后，突然情绪大变”。但我想说——哪有什么“突然”？这都是你自己早年为自己埋下的“坑”。

比如在孩子0～6岁的时候，许多父母深信“无条件的爱”。什么都问孩子，吃什么、穿什么、去哪儿，全由孩子决定，所有的权利都交给他。孩子无需承担任何责任。我们总觉得他还小，要宽容、要理解、要共情。于是错误被原谅、责任被父母承担，一切都是“他还小”的借口。

但一上小学，现实立刻发生变化。应试教育不再允许这种“随性而为”。于是我们不得不开始“收权”——孩子要按时起床、要听话、要遵守规则。再到初中、高中，家长连最基本的“穿衣自由”都要控制。孩子想穿得个性一点，我们就坚决反对；想晚睡一点，我们就强行规定作息时间。

这个过程中，我们一步一步剥夺了孩子曾经拥有的权利。你试想，如果你进入一个单位，一开始啥也不懂，却拿着高薪；等你越做越熟练、能力越来越强，反而工资越来越少——你会觉得这合理吗？一定不会觉得愉快。

何况中国古话讲得好，“0～6岁要立规矩”。所以我经常推荐大家去看陈鹤琴先生早年写的中国家庭教育经典著作，很多内容放在今天依然值得借鉴。

比如刷牙、吃饭要有规矩，菜不能乱扔、说话有分寸等等，这些基本的生活规范，是需要从小建立的。0～6岁没必要给孩子太多权利。权利要与责任匹配，随着能力成长再逐步释放。西方心理学理论建立在“个人主义文化”的基础上，在那个文化体系中，个体权利本身就伴随着责任。而中国是“家庭主义文化”，我们缺乏清晰的“个体边界”与“责任意识”。

所以，一个本来很好的教育理念，比如“接纳孩子的情绪、不要进行人身攻击”，到了中国，就变成了“孩子怎么做都行”，结果导致了“熊孩子”现象的泛滥。很多教育问题，都是在早期埋下隐患，最终延迟爆发的。

还有一个常见误区：在孩子刚刚上小学、本应帮助他建立学习节奏、培养效率的时候，家长却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在“成绩”上。小学阶段，家长投入得越多，孩子成绩确实可能越好。一个题做十遍总比做一遍掌握得牢。但这种“机械重复”式学习，掩盖了一个真相：小学的成绩具有很强的“迷惑性”。

一旦到了初中、高中，学习的要求是效率而不是重复。那个靠“做十遍”学会的孩子，面对“如何用最短时间掌握新知识”的挑战时，根本适应不了。结果成绩急剧下滑，家长无法接受，孩子也措手不及。他本以为自己“成绩很好”，实际上只是方法落后。

小学的学习成绩极具“虚假性”。而到了青春期，父母往往选择“加大控制”，刚好又遇上孩子“自我意识的崛起”——结果家庭关系就此崩塌。

很多父母会对我说：“沈老师，孩子怎么就突然从一个听话的孩子，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呢？”其实，根本没有所谓的“突然”。在社会学中，这叫“规律”。

什么是“密集母职”？就是你用六双眼睛从早到晚盯着孩子。如果再加上爷爷奶奶，从孩子一睁眼开始就有人在说：“你这衣服穿得不对啊。”“这早餐怎么吃的？”“书包怎么还没整理好？”我们口口声声说“为孩子好”，但你看一看我们这些家长的脸，有多少时候是对孩子笑脸相迎的？孩子长期生活在一种“周围每一张脸都对他不满意”的环境中，这样的状态持续十几年，我们却反过来说：“现在的孩子真脆弱，动不动就情绪崩溃。”

你试着在一个十几年没有笑脸的环境中生活看看，有什么意义？如果生命本身都让人提不起兴趣，那为什么还要努力学习？当生命都变得无所谓了，又何谈奋斗的意义？

7 纠错教育问题

当下中国的家庭教育，还不仅仅是“密集母职”，我们还加上了“纠错教育”。我们的文化强调“一日三省吾身”，于是家长与孩子之间形成了“荣辱与共”的心理：孩子好，说明我教育得好；孩子不好，就是我教育失败。所以我们对孩子的“容错率”极低。

在这种氛围下，我常常开玩笑说：“就算天才投胎到你家也没用。”网上也有段子调侃——

牛顿刚在苹果树下躺下，妈妈就喊：“赶紧起来练琴去！”
瓦特盯着水壶冒蒸汽，妈妈警告：“离远点，小心烫死你！”
阿基米德在浴缸里兴奋地发现原理，妈妈嫌他洗澡磨蹭、弄得水到处都是。
达·芬奇画了几个鸡蛋，妈妈就质问：“整天就画这几个破鸡蛋，你到底想干嘛？”

这其实揭示了一个问题：在很多家庭中，父母的认知逻辑根本无法容纳“创造力”或“自由成长”。所以即使孩子是天才，落在我们手里也很难施展才华。

因此有句讽刺的话流传很广：“妈妈是人类科技进步最大的障碍。”当然，把“妈妈”替换成“爸爸”也一样适用，这句话说的是一种“家庭逻辑”本身的问题。

事实上，爸爸也并没有好到哪里去。我们在复旦做过一个关于父母陪孩子写作业的“愤怒指数”研究，结果发现，从一年级到五年级，家长的愤怒程度并没有明显下降；爸爸陪和妈妈陪，在愤怒程度上没有区别，谁陪谁生气。

唯一与愤怒程度相关的变量是：如果孩子觉得这题简单，家长也觉得简单；或者孩子觉得这题难，家长也觉得难——情绪相对平稳。但如果孩子觉得难，家长却觉得简单，就容易情绪爆发，愤怒指数直线上升。

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到了初中，家长的愤怒情绪反而下降了——不是孩子变好了，而是家长也不会做题了。你不会了，自然就不生气了。其实对7岁的孩子来说，小学那些数学题真的不简单，但我们往往无法理解。

不过，从社会学角度来看，这也未必是坏事。人类之所以能进步，正是因为“下一代不听上一代的话”。但如果我们捆绑得太紧，非要孩子“事事听我的”，问题就真的开始了。

8 家庭教育实践方法

我们前半场讲清楚了家庭教育所面临的逻辑体系，接下来这一部分，我想谈谈：那么我们的家庭教育究竟该怎么做？

我做了10年的家校互动研究，得出的结论是：家庭和学校的最终目标是一致的，都是为了培养一个拥有健全人格的完整个体。但在具体目标和方式上，家庭和学校是完全不同的。

学校教育的核心是知识传授与能力培养。每个学期都会设定明确的知识考核点与能力训练目标，做过老师的人都非常清楚这一点。而且不管学校多么“开明”，它本质上仍是“集体化”的教育模式，不可能对每个孩子都进行个性化关注，这是学校教育的局限。

此外，学校教育还有一个不可忽视的特征——选拔机制。不论教育制度如何改革，在当下中国的现实中，教育体系仍然具备强烈的“选拔功能”。

而家庭教育则不同。它没有“每年必须培养某项能力”这样的标准化目标。家庭教育更侧重于情感支持与人格塑造，它是一种天然的“个性化教育”。毕竟一个家庭就最多三胎，每个孩子的个性都不一样。

比如我家，老大和老二就完全不同。老大是那种对自己要求极高、人人喜欢、主动要求学习的“别人家的孩子”，让人带起来非常轻松。而老二则明显不擅长学习这件事。在社会学中，这种现象被称为“差异化定位”。

你想想看，如果姐姐是个妥妥的学霸，弟弟再定位为学霸，那他活得就太痛苦了。姐姐在家庭群里天天晒校长表扬、获奖证书、发表作品，弟弟年纪又小五岁，根本比不过。为了赢得妈妈的爱，他必然会寻找“差异化竞争”的方式。

所以很多“老二”性格都比较会察言观色，甚至表现得更“暖男”，更擅长讨人喜欢。因为他在寻找另一条得到认可的路径。这说明：不同的孩子，需要不同的教育方式。家庭教育的最大优势就是可以做到“因材施教”，父母完全可以个性化地因应孩子的特点来调整策略，而不是千篇一律地照搬某种育儿范式。

同时，父母与孩子之间的关系应当是一种“爱育机制”，也就是说，无论孩子成绩如何，你都爱他，而不是因为成绩才去爱他。

但现在我也观察到另一种极端现象：有些家长一旦放松对学习成绩的要求，就觉得自己是“好妈妈”了。其实这两者之间并没有直接的等价关系。

为什么这么说？因为你会发现，这些家长虽然口头上说“我不在乎学习成绩”，但在其他方面却依然控制严格。甚至所谓“不在乎成绩”只是换了个说法：“我不要求你考第一名，你考个中游就好。”但如果孩子考倒数，他们立刻不能接受。

他们会说：“你成绩差没关系，但学习习惯不能差。”“成绩不好可以，但你得开开心心地去上学。”这些看似“宽容”的表述，其实内核还是在强调控制与绩效。说到底，很多家长是在自我欺骗。

我在直播连麦中经常会点破这一点。有些家长甚至说我在“贴标签”。后来我换了说法，不再说“虚伪”，而是说“自我欺骗”。因为我们做父母的，经常在说“我不在乎成绩”的同时，其实内心非常在意。我们必须先正视自己的真实心态，才能真正理解和支持孩子。

9 家庭教育三大核心

家庭教育和学校教育本质上是不同的。按照中国人的传统观念，家庭教育最核心的三件事是：情感支持、人格培养，以及和谐的家庭关系。如果这三点做不好，其他任何形式的家庭教育都难以落实。家庭教育能够发挥作用的基础，是良好的亲子关系。孩子之所以愿意听你说话，并不是因为你讲得特别有道理，而是因为他爱你，他希望让你满意。

这三件事看起来简单，做起来却并不容易。实际上，现在很多家长已经不太清楚什么是“情感支持”了。因此，我在很多“松弛父母”课程以及线下培训中，都会向大家介绍具体可操作的做法，其中一个非常有效的工具就是“正面标签”。

“正面标签”和“正向反馈”不同。正向反馈通常依赖于一个结果——表现好才能表扬。但正面标签的重点在于：只要孩子的行为是正确的、可复制的，哪怕结果不理想，也应该给予肯定。

比如，我家儿子一直是“快乐的学渣”。即使他考得不好，我也会找出他值得表扬的地方——“虽然这次考得不好，但拼音全对了”“虽然成绩不高，但作文这次扣分少了”。其实作文扣得少只是因为老师不再愿意继续扣分了，但没关系，重点在于让孩子保持自信。比如说：“昨天我看到你主动复习拼音，今天就全对了”“你看这次作文写满了整整200个字，很棒”——这些就是可以复制的行为。

另外一个重要的方面是：积极沟通。大家有没有看过郭德纲和于谦的相声？我经常跟朋友们讲，孩子进入青春期后，父母要学会“做于谦”，学会捧哏——“哦，是这样啊？”“啊？你讲来听听。”

只有当孩子愿意跟你沟通，比如他在学校遇到了社交问题、校园欺凌等，他愿意回来和你说，事情才有解决的可能。如果他不愿意讲，一切都变得复杂和棘手。而现在的父母在聊天时，往往一开口就进入价值判断。

昨天我和我先生还聊到一个例子：我儿子跟我说，他有一篇文章本该写300字，他写了900字。上传时因为超出字数限制，结果失败，他非常沮丧。我听后第一反应是讥笑他：“哈哈，这错误真搞笑！”他马上回我一句：“妈，你难道不该先安慰我一下吗？”我却说：“这种机会得抓住，开个玩笑。”我先生听了说：“难道我们不应该告诉他这次犯了错，提醒他审题有多重要吗？”我说：“这就是典型的‘爹味’了——你在教育他，而不是在陪伴他。”

所谓“积极沟通”，就是放下价值判断，单纯地聊聊天——“哦，原来你是这样想的”。只有保持这样的交流状态，孩子才会愿意和你沟通。如果每句话都充满评判，“好不好”“应该不应该”，孩子自然就会封闭自我、拒绝沟通。

其实，我们很多家长不仅不会跟孩子聊天，也不会和伴侣聊天。我最近也在做夫妻关系相关的课程，发现许多家庭不仅亲子关系紧张，夫妻之间也缺乏有效沟通。我们跟丈夫的交流同样充满价值判断。如今，大家仿佛都忘了怎样“闲聊”。

我和我先生还做了一档播客，原本是想从社会学与法律的两个视角出发，探讨社会问题，没想到被网友称为“互联网父母”。很多听众惊讶地发现：原来夫妻之间可以这样聊天，原来两个人不同意见也可以聊下去——“哦，你是这么想的”“我倒不是，我是另一种想法”。聊天本来就是这样，是可以带着不同的观点继续交流下去的。

第三点是：家庭中一定要有一些快乐的时光，大家可以一起做些事情。比如我们家就常常打牌，孩子们会搓麻将、玩掼蛋，外面流行什么我们就玩什么。我女儿还曾经组织了一次我们全家的夏威夷旅行，整个行程都是她亲自安排的。

我觉得，一个二十多岁的姑娘，愿意带着父母一起去旅行，这本身就非常令人感动。更让我感动的是，她每天晚上都会安排时间对我说：“妈，我们该打掼蛋了。”这段时间特别快乐，对我们来说是一种很好的情绪释放。

今天的孩子，在初中、高中阶段承受着巨大的学习压力。如果没有情绪的出口，没有解压的渠道，他们是很难坚持下去的。所以，家庭中一定要有“共同做一些轻松有趣的事”这种机制。

再谈情感支持。它的重要性并不在于你陪孩子多长时间，而在于你陪伴的质量。最核心的，是信任和接纳。你不需要时时刻刻纠错、发出价值判断。你要相信孩子：即使他犯了错误，他也会从中吸取经验；即使一时没改掉，也不是什么天大的事。你要有这样的信任感。

10 人格培养与结果分类

第二个重点，是人格培养。如今很多家庭教育忽视了这一点。所以我在“松弛父母”课程里，引入了德雷克斯等人提出的“结果分类”理论，把孩子行为的后果分为两种：

• 一种叫“自然后果”，即事情发生后由孩子自己承担的后果；

• 一种叫“逻辑后果”，即行为带来的结果由他人承担，需要外部干预。

而人格培养的关键，就在于孩子是否能理解并承担“逻辑后果”。这涉及三个层面：

1. 自我认同感——这是前面提到过的基础。

2. 是非观的建立——这一点与你的教养密切相关，如果家长的是非观都模糊，孩子自然也难以清晰。

3. 人际边界和行为准则的意识——这是“逻辑后果”真正作用的地方。比如不能伤害别人、不能侵犯他人权益，这些是人格教育的底线。

相较之下，像学习成绩这类“自然后果”，反而可以适当放一放。但如果家长天天紧盯着成绩，每天都用“一二三四五六七八”条来批评孩子的不是，到真正出现人际问题时，你的否定就不再有影响力了。

要记住：“不”的力量，来自于你平时说的“是”。日常生活中，如果你80%的时候是肯定的，那么你在关键时刻说“不”，才会真正被孩子听进去。相反，如果你天天都在说“不”，那这个“不”是没有力量的。

11 家庭关系影响机制

第三点，是家庭关系对孩子的深远影响。

我建议大家，首先得努力把夫妻关系处理好。为什么？因为根据研究，有一个非常有意思的概念叫“活性反应物”（这个词可能听起来不太舒服，但用意明确）——意思是，孩子是你们爱情的结晶，身上或多或少带有你们彼此的影子。

如果你特别讨厌你的另一半，你就很容易在孩子身上看到对方的“影子”，你会不自觉地排斥那些特质，甚至试图去纠正。这其实暴露的是你自己的心理盲区和情绪投射。

第二点是关于“情绪三角形”：如果夫妻之间关系和谐，孩子就不会被拉入其中。但如果夫妻经常争吵，孩子出于对父母的爱，就会被卷入情绪之中。

比如孩子去安慰妈妈，实际上在承担“爸爸”的情感功能；或者他去指责爸爸，试图扮演“正义角色”来维系家庭秩序。这些都不是孩子应当承受的心理角色。长期如此，会对他的人格发展造成扭曲，也会带来沉重的心理压力。

第三点，如果夫妻之间意见不统一、缺乏一致性，孩子就很容易动“小聪明”钻空子：这件事找爸爸说，那件事找妈妈说，挑着讲、看谁更容易“搞定”。久而久之，他就无法形成稳定一致的行为准则和价值体系。

这也正是为什么夫妻关系在家庭教育中格外重要。

12 夫妻共育策略

然而，在现实中，我们常常陷入一个“夫妻共育”的误区。很多人认为，夫妻一定要在教育上保持一致。但从社会学角度来看，这几乎是不可能的。大多数婚姻的基础，本来就是彼此的“互补性”——你们本来就是不一样的人，才走到一起。既然本质不同，为什么非得处处保持一致呢？

按照社会学家费孝通的说法，人类之所以要建立家庭，是因为在漫长的演化过程中，人们发现，一个孩子的成长既需要社会性抚育（告诉孩子社会对他的要求、建立行为规范），也需要生理性抚育（为他提供温饱、安全与情感支持）。这两种功能需要两种不同风格的角色来实现。

于是，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就成了最好的搭配。中国古话也有这样的说法。以前是“严父慈母”，现在很多家庭变成了“严母慈祖”。无论是哪种搭配，本质上都是一种互补式的协作。

然而在现实中，我们却经常否定对方的育儿方式。妈妈辛辛苦苦给孩子搭建支持体系，爸爸一句“你就是惯着他”，全盘否定；爷爷奶奶付出无条件的陪伴，我们却说“这是溺爱”；彼此不认同，彼此拆台，非要别人和自己“一样”，才算是“合格的另一半”。

结果就是，孩子夹在中间容易钻空子、打“亲情牌”，教育效果也随之削弱。

但实际上，夫妻共育并不等于完全一致。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优点和育儿风格。丈夫性格内向有内向的优点，外向也有外向的长处；处理方式不同，并不意味着谁就一定错。孩子既需要社会性抚育，也需要情感上的抚慰，这正是父母不同风格所能共同完成的任务。

真正重要的是：我们要做到“权责利一致”。谁负责这件事，就谁来主导，另一方不要干预太多。比如说：我来批评孩子时，你可以在一旁安慰，但不要当场打断我。如果你想安慰，可以晚一些再去进行；你可以补位，但不能抢位。我们之间可以商量，调整时间和方式，而不是一味要求每一次都必须完全统一。

现在的很多年轻人谈恋爱，一听到对方说一句不中听的话，就立刻想分手。我常对他们说：“如果你因为一句话不合心意就放弃一个人，那你永远找不到合适的伴侣。”人无完人，意见不一致很正常，关键是如何相处与协商。

13 家庭教育实践要点

回到家庭教育中，还有一点特别重要：不要让“学习”成为家庭生活的唯一主旋律。在当今中国，这个问题非常突出。研究青少年的过程中，我经常听到孩子们这样总结妈妈的逻辑——

“凡是和学习无关的，都是有害的。”
“凡是占用学习时间的，都是错误的。”
“凡是与学习无关的兴趣爱好，都是没有意义的。”

比如cosplay、打游戏、社交聊天……这些统统被贴上“无意义”的标签。甚至连交朋友都要“成绩比你好的才行”。但仔细想一想，有谁愿意长期和一个各方面都压自己一头的人做朋友？我们成年人交朋友也要讲点“自我感觉良好”，对吧？

但家长常说：“你要多和成绩好的同学交朋友，让他们带动你。”过年亲戚聚会时，我们总希望孩子主动去找成绩最好的那个孩子聊一聊。结果孩子们不说话，自己玩游戏，大人就非常生气。

可是孩子也会反问：“你们大人怎么不去聚在一起聊谁谁家挣钱多、怎么成功的呢？你们不是也没去请教人家怎么赚钱？”——孩子其实非常敏锐，他们观察到，大人并不以身作则，却要求他们在过年期间“主动虚心向学”，这不公平。

所以，在家庭生活中，我们要努力创造多元的交流氛围，让生活不只是“围绕学习”展开，让孩子感受到家庭生活的丰富、平等与趣味。这样，他们才会愿意与你互动，与你分享，也更容易接受你给予的引导。

还有一个问题是，很多时候我们父母其实非常“虚伪”地在说：“我给了你很多选择权。”我有一个学生就讲过这样的故事：他说他妈妈特别“民主”，她给出的“选择权”是这样的——当我和她意见一致时，就听我的；当我和她意见不一致时，就听她的。你说这算民主吗？所以我们现在很多父母给出的“选择”，其实是伪选择，根本不是真正的尊重。

最后一个问题是，父母经常对孩子说：“我希望你快乐。”每当被问到“希望将来孩子成为什么样的人”时，父母的回答往往是：积极的、快乐的。但现实中，孩子当下所有让他感到快乐的事情，我们几乎都在反对。我们口头上说“希望你幸福”，可对孩子当下是否幸福，我们却毫不在意。

这个逻辑是有问题的。一个人在童年时期若不能真正感受到快乐和幸福，长大以后要获得幸福是非常困难的。

所以我们会发现，情感支持、人格培养和美好的家庭回忆，在AI时代仍是永不过时的，这些才是家庭教育中真正不可替代的核心内容。

我们并不知道未来什么样的能力最有竞争力，而家庭本来也难以“培养某种特定能力”。即使家长本身能力很强，也未必能把这种能力成功“复制”给孩子。

比如，我先生是奥数冠军，保送进复旦数学系。但有一次，他在辅导孩子数学时，反而把孩子对数学的兴趣搞没了。

怎么回事呢？很简单：孩子做完一道题，他就说：“诶，我们把条件换一换还能不能做？”孩子做出来了。他又说：“再换一个条件，看看结果。”接着问：“有没有第二种解法？有没有第三种解法？”每次都要推到孩子彻底解不出来为止。

搞了几次后，孩子一看到数学题就开始拖拉——因为他知道，自己只要做出来，爸爸就会给他更难的挑战。所以，不要以为家长学历高、能力强就一定能“托底”。说实话，托不了底的。

我们不知道什么能力最终能胜出，但我们知道的是：家的意义——这些情感支持、价值引导、关系维护，才是最值得我们用心守护的。

回过头来，我今天讲了一个小时，其实讲的都是最没有“干货”的内容，没有技巧，没有攻略，但这些内容恰恰最基础、最重要，也最容易被遗忘。

我做了这么多年家庭教育的观察和实践，发现真正把“情感支持”“人格培养”“良好家庭关系”这三件事做好的家庭，其实并不多。而只要这三件事做对了，哪怕孩子将来会遇到波折、出点意外，他至少心理是健康的，内核是稳定的。家庭教育，说到底是“底线的教育”。

这三件事，在AI时代依然是恒久不变的。

14 总结与展望

所以最后我想说，在AI时代的家庭教育中，父母必须意识到：在“后喻时代”，我们已经从“权威者”变成了“支持者”。

我的书《做对懒爸妈》中提到“优势累积养育法”的十六字原则：密切关注，谨慎出手，正面标签，快乐为首。

我们当然要关注孩子，但不意味着凡事都要干预、都要出手。我们要更多地给予正面标签，肯定孩子的努力和闪光点，而不是天天纠错。最重要的，是“快乐为首”——家庭里要有快乐的时光，有温暖的记忆。快乐不仅能促进大脑发展，更能帮助孩子释放压力、积蓄能量，最终激发出自我成长的动力。

这才是家庭教育的核心意义。

每一次讲座我都会用这句话结尾：爱是需要学习的，幸福是需要练习的。

家庭，就是我们练习爱的地方、学习幸福的基地。请大家一定要记住这一点。

虽然今天的讲座没有“干货”，但希望这些内容能带给你一些真正的启发。谢谢大家。